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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法在我心

日期:2025-01-07  来源:

从临终关怀看人格尊严

我是一名医院医保办的审核员,这个岗位让我看尽患者的无奈。

小学4年级结肠癌,不到30岁尿毒症,74岁老先生患癌后,住院逾百次……看着一个个名字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渐渐淡忘,各种滋味,难以言表。

在医院待久了,对两种患者会特别有感触,一种是非常乐观的,一种是非常悲观的,这两种人都会给人心疼的感觉。一卵巢癌患者近40岁,每次来医院都会精心打扮,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生病后不再上班,开始了唱歌跳舞的“娱乐生活”。另一患者36岁乳腺癌,三年病史,骨转移,病前生龙活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位争强好胜的女侠,但病后的三年,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至今仍不能接受现实。

十年前,我的心理学老师跟我说:“尊重是一个很大的话题,讲一天也讲不完。”当时的我自认为已经深谙尊重之法门。两年前,姥姥爷爷相继去世,给了我重新审视生命意义的契机。一年前,我开始真正为自己而活,加入某公益组织,开始从事临终关怀的志愿服务,也更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人格尊严”。

我国宪法规定: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而人格尊严是宪法规定的公民的基本权利之一。所谓人格尊严是指公民的名誉和公民作为一个人应当受到他人最起码尊重的权利。而所谓尊重是指无条件承认并接受对方所拥有的一切,不因自己的好恶而挑剔、指责和论断。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如果可以在人生最后一刻活得有价值,可以做到没有厌倦感,没有孤独感,没有无助感,如果可以这样——人!生!无!憾!我想这应该就是对一个生命最荣耀的人格尊严。

在我所服务的患者里,魏阿姨是我的第一个服务对象,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我在参加全民末期品质照护QELCA培训,我们走访了济南某家已注入安宁疗护理念的医院,在这家医院我们进行了反思性实践。

医护人员把我引领至病房后,随即离开。看到魏阿姨的第一眼,我觉得她好美,即便躺在病床上,也依然觉得她好美,跟想象中那种脏乱臭完全不搭边。魏阿姨60多岁,神经元患者,病床靠近门口,病床与墙壁间隔三十公分。她头发很短,比大多数男士的头发还要短,并夹杂有白发。魏阿姨平躺在病床上,头偏向墙壁一侧,从脖子往下均不可自主运动。她皮肤白皙,纹了眼线和眉毛,漂了唇。体型偏瘦,健谈,喉咙有阻塞感,说话时口腔开合略小。

看到魏阿姨的第一眼,我不由地说:“你真美!”随即拥抱了魏阿姨。

魏阿姨面露平和但几乎没有表情,全身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被动接受拥抱,而此时的我对神经元并没有概念,也不知道她从脖子往下都不能动。

我:“我去找把椅子,坐下跟你聊会儿。”

魏阿姨的脸原本偏向墙壁,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帮我把头正一正。”

那时正值冬季,我略显尴尬,停了一两秒,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手太凉,怕冰到你。”

魏阿姨:“没事儿。”

我试探着用手轻触了下阿姨的额头:“你觉得凉吗?”

魏阿姨语速缓慢:“不凉。”

我帮魏阿姨把头扶正到可以正视天花板的位置,当时觉得她可能只是长时间把头偏向一侧有些累,我问:“这样可以吗?”

魏阿姨依然语速很慢:“可以。”

这时的我才突然反应过来,魏阿姨让我帮她正正头,可能只是为了方便跟我交流,因为我当时选择了要在远离墙壁的那一侧坐下。好傻,没有早一点意识到她只是为了方便交流,于是我问:“阿姨,你喜欢把头偏向左侧还是右侧?”

魏阿姨说是右侧,就是面向墙壁的那一侧。现在想来,魏阿姨脖子往下都不能动,头偏右可以看到门,方便观察进出人员,比较有安全感。

我帮魏阿姨把头摆好后,坐在床旁的椅子上问:“阿姨,你这是什么病呢?”

魏阿姨打开了话匣子,她说:“神经元,我这种病很少,不好治,没办法,我自己知道。@#¥%&……”此时声音含糊,已经听不真切,我极力想要听清楚,但真心是听不清,我感觉到自己的眉头开始打架。当我意识到已经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时,有了短暂的焦虑,但很快转念,心想听不清就听不清吧,陪她一会儿也是好的。

魏阿姨依旧是“@#¥%&……”这种感觉,声音有时飘忽,有时真切,大概的意思应该是在讲述她之前的工作,她工作很辛苦,又特别能干等等,可以感觉到她说得有些激动了。

我站起来拥抱她:“阿姨,你真不容易,太能干了,也太要强了。”

魏阿姨抿嘴压抑着自己的心情,眼角在闪亮。

我持续抱着她,不由在她脸颊轻轻亲了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去亲她,只是在那一刻,想做就做了。

魏阿姨的眼泪流下来,双唇有些激动,更紧地抿在一起。一个原本坚强的人,不允许别人看到她的脆弱,魏阿姨在努力克制着。

我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我拿纸给你擦擦泪吧。”纸巾在床的另外一侧,如果去拿会短暂离开病床。

魏阿姨表示不用。

我更深沉地看着她:“那我用手给你擦擦吧。”

魏阿姨静默地允许我为她擦去眼角的光亮。

我一边擦泪,一边又仔细看了她的眉眼,轻柔地说:“你年轻时一定很美,现在都那么美。”

魏阿姨笑了,有点不好意思:“还行吧。”

后来魏阿姨告诉我:她是2014年得的这个病,这个病很少见,她当时去公共卫生间,没想到这一蹲下,就起不来了。她是爬着从卫生间出来的。

我问:“当时就没有人帮帮你?”

魏阿姨静默流泪……

我用手给魏阿姨擦泪,更紧地拥抱。

后来伙伴提醒我时间到了。

我有些不舍:“阿姨,我今天跟你在一起很开心,你开心吗?”

魏阿姨笑了:“开心。”

我:“我叫张前,记住我,我还会再来的。阿姨,我还有个请求,希望可以跟你一起拍张照片,留个纪念,你觉得可以吗?”

魏阿姨:“可以。把我扶起来。”

“把我扶起来”这五个字异常真切,我原本考虑阿姨躺在病床上就好,没想到她居然要我们把她扶起来,我顿时愣住了。只想拍张照,不想让她那么辛苦地去拍照,但魏阿姨很坚持,她又说了一遍:“把我扶起来。”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一个病前如此优秀且爱美的女性,是不允许自己躺着跟别人拍照的,即便是在病床上拍照,也一定要美美的,这就是她的人格尊严。于是出于尊重,病床摇起来了,阿姨美美地笑了,美美地定格在照片上。

跟魏阿姨道别后,我向病房外走去,就在马上走出病房,魏阿姨快要看不到我的拐角,我回头,冲她比了颗爱心,她笑了,那一刻无比温暖……

我们这群志愿者经常坐在一起讨论:到底应该怎样去做临终关怀?我觉得给患者和家属以最大的尊重,让患者了无遗憾地离开,让家属了无遗憾地接受患者离开,使患者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依然可以获得成长,让家属在患者生命的最后一刻与其和解,这就是最好的临终关怀。而这种尊重不是俯视的,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悲悯的,不是同情的,它是同行的,是陪伴的,是温暖的,是以患者喜欢的方式抱持以待的。这世间最大的善良莫过于助人好好死,我们正在这条路上砥砺前行。临终关怀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无论这条路有多长,给患者和家属以人格的尊严,给患者和家属以公民的基本权利。让宪法常驻我心,用实际行动书写新时代的雷锋故事,这才是志愿服务最本真的颜色!



 作者:山东省医学科学院附属医院张前